卢基扬年科:苏俄科幻的星际回旋
* 本文原刊于《南方周末》2022年08月24日,编辑:刘悠翔,经原作者授权转载。
斯特鲁伽茨基兄弟的小说跳出了苏联科幻“命题作文”的限制,表现对人类、未来和宇宙的反思和迷茫的情绪,也滋养了以卢基扬年科为代表的下一代科幻爱好者。
谢尔盖·卢基扬年科
谢尔盖·卢基扬年科,俄罗斯科幻、奇幻作家。自从1992年开始职业写作以来,卢基扬年科已经创作了超过四十部长篇小说和大约一百一十篇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不仅屡次斩获俄罗斯国内外的科幻、奇幻大奖,还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了电影,其中《守日人》和《守夜人》高居俄罗斯电影历史票房榜前十。可以说,在当代俄罗斯幻想文学领域,卢基扬年科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刘慈欣。
根据卢基扬年科同名科幻小说改编的电影《守日人》和《守夜人》,高居俄罗斯电影历史票房榜前十。图为电影《守夜人》(2004)中,演员康斯坦丁·哈宾斯基饰演的守夜人。
《创世草案》是卢基扬年科最新被引进中国的长篇科幻小说。在这部小说中,身为电脑公司销售经理的主人公基里尔遭遇了种种怪事。先是他的房子被不明身份的女子霸占,接着他身边的邻居、朋友、同事、父母乃至他养的狗都逐渐不记得他是谁了。最后,包括护照在内能够证明基里尔身份的各种材料都在他眼前化成粉末。就这样,基里尔从一个有车有房、有正经工作的“成功人士”,变成了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流浪汉。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就在基里尔走投无路的时候,某个神秘人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住所——莫斯科的一座废弃的水塔。与此同时,基里尔获得了堪称“外挂”的超能力:身体可以再生,几乎不老不死,精通各种格斗术,会使用世界上的多种语言,思维敏捷,脑内的知识堪比一部大百科全书。不仅如此,他居住的这座水塔,还能够根据他的想法改变内部构造,来满足他的生活需求。更神奇的是,这座水塔还是连接五个不同世界的传送口。基里尔从此获得了一份全新的工作:这座不同世界间的交通枢纽的全权海关官员。
这样的设定和展开,换做一个欧美的幻想文学作家来写,几乎可以肯定会写成一个曲折离奇而又酣畅淋漓的冒险故事。但卢基扬年科是一位俄罗斯的科幻作家。俄罗斯文学一直以来所特有的深沉厚重,体现在了《创世草案》中。另一方面,亲身经历了从苏联到俄罗斯联邦转变的卢基扬年科,不自觉地把关于两个历史时期的种种个人经验写进了他所创造的世界里。这就使得《创世草案》在“平行世界”类科幻小说中显得极为特殊,具有极强的俄罗斯民族性和时代感。
就像在心理学中常用的“HTP测试”,心理学家通过观察受试者在白纸上画下的“房屋(House)”“树(Tree)”“人(Person)”,就能简单判断受试者的心理状态。通过俄罗斯的科幻小说,我们也能一窥其中的民族特质,以及小说创作的时代特征。
深沉的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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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科幻刚刚诞生的蒙昧时期,俄罗斯科幻不仅起步很早,而且在质量和影响力方面都可圈可点。
俄罗斯人的民族特质当中,有一种被称作“弥赛亚意识”的核心观念,贯穿了俄罗斯的思想史和社会史。“弥赛亚意识”在俄罗斯知识分子群体中,就体现为强烈的救世使命感和自我牺牲精神。在托尔斯泰身上,这表现为对贵族堕落的忏悔,以及希望放弃自己的特权和名誉的心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表现为“普世的同情心”。而索洛维约夫更是寻求普遍的探救之途。
陀思妥耶夫斯基
作为文学作品的科幻小说也是如此。在一个多世纪前,当科幻小说这个门类还处在萌芽阶段,甚至科技本身都还处在第二次工业革命阶段的时候,俄罗斯的科幻作家们就开始思考在未来,科技发展和社会革命可能对人类生活各个方面造成的巨大影响。例如扎米亚京的《我们》,布尔加科夫的《不祥的蛋》《狗心》等1920年前后创作的科幻小说,就从不同侧面表达了作者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
1926年,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杂志出版商雨果·根斯巴克创办了世界上第一本科幻杂志《惊奇故事》。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间,经由约翰·坎贝尔、艾萨克·阿西莫夫、罗伯特·海因莱因、厄休拉·勒古恩、罗杰·泽拉兹尼等人的发展,美国科幻经历了黄金时代、新浪潮等发展阶段,逐渐变成了现在我们熟悉的样子。为纪念雨果·根斯巴克的开创性贡献,世界科幻最高奖雨果奖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杂志《惊奇故事》第一期封面
不同于美国科幻小说从一诞生就是商业化、通俗化的类型文学,在文学传统更为深厚的俄罗斯,科幻小说也像严肃文学一样,体现着作者的思考,反映着作者所处的时代特征。
改造科幻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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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雨果·根斯巴克创建《惊奇故事》前后,苏联科幻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那时,俄罗斯刚刚经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建立,正式开始了对国家各个层面的社会主义改造,其中包括对科幻小说在内的文学改造。
1934年,第一届苏联作家联盟大会召开。在会议上,科幻小说被定义为“年轻人的文学”,并将这一体裁描述为“以社会主义现实精神”唤醒大众读者的“科技教育”。由此,苏联科幻开始转向社会现实主义风格,主要的目的是向大众,尤其是向青少年进行“社会主义科技教育”。而小说的情节以及可读性,被放在了很靠后的位置。
“开始时,必然是想象和幻想,接着是科学的计算,最后是把幻想付诸实现。”苏联科学家齐奥尔科夫斯基的这句话,经常被诸如《技术的最新成就与苏联科学幻想读物》这样的苏联官方科幻小说研究报告引用,就很典型地体现了当时苏联从上到下对科幻小说的态度。
在这种思想的统领下,1930年,象征着“社会主义现实精神”的科幻杂志《Техника - Молодёжи》(《科技与青年》)应运而生。从这本苏联发行量最大的科幻杂志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在当时苏联,科幻的定位是什么样的。
杂志《科技与青年》
在此后的几十年时间里,苏联这块土地上的科幻小说不再是由一个个科幻作者创造的瑰丽而又奇特的想象的世界,而成为那场义无反顾、全民动员的社会运动的一部分。特别是在二战结束后,苏联人民以极大的热情投入社会主义建设中。这种热情同样体现在当时苏联的科幻创作上。当时出现了一大批“社会主义科幻小说”。科幻作家们热衷于描绘生机勃勃的发达技术社会。据不完全统计,从1946到1958年间,苏联共出版了将近150种有关物理和技术问题的科幻小说。
《旅行在1965年的苏联》这篇发表在1958年《真理报》上的科幻小说可以看做这一时期苏联科幻的典型代表。
这部小说描写了作者想象中的七年之后,也就是1965年的莫斯科:那是一个以飞机为主要交通工具的空中城市,一切生活用品用塑料制成,市中心竖起一座座钢材制造的千米高塔,巨型核电站成为城市的心脏,钢铁石油产量翻番……在小说的最后,作者还添上了一个非常“政治正确”的结尾:“甚至最大胆的理想都难以赶上现实的苏联的速度……我们知道,它是一定会实现的,就像过去我们所想到的一切。”
小说《旅行在1965年的苏联》封面
时间进入1960年代,美苏之间的太空竞赛愈演愈烈。随着1961年4月12日,尤里·加加林乘坐东方1号宇宙飞船完成人类历史上首次载人太空飞行,苏联人民的航天热情被彻底点燃了。在当时的苏联,航天成为一种带有浪漫色彩和英雄主义的事业。成为宇航员,不是一个光荣的梦想,还相当时髦。
很自然的,在这一时期,太空航行成为了苏联科幻小说的重要主题。
与美国同时期天空题材科幻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邪恶的外星人不同,在苏联科幻作家的笔下,外星文明常被描绘成对苏联友好的朋友,而外国间谍、帝国主义者和资本家则常被描绘成某种威胁或敌人。
而且这些关于宇宙和太空的苏联科幻小说往往带有明显的“齐奥尔科夫斯基式”的科普风格。无论小说中航行的终点是火星、金星还是月球,也不管主人公们乘坐的是飞船、火箭还是巨型喷气式飞机,这些小说总会钜细靡遗地展现燃料、发动机原理、飞船构造、导航系统和安全装置等技术细节。至于人物和情节,似乎成了将这些技术细节写得流畅易读一些的“润滑剂”。第一眼看上去,这些小说更像是某次航天计划的说明书。
苏联第一艘航天飞机“暴风雪号”
但是对于当时的苏联科幻作家来说,这种做法是必然的,而且是唯一的选择。“科幻现实主义”要求他们这么做——不然科幻小说就流为庸俗的大众读物,对社会毫无裨益。
这一点对于科幻创作有着致命的危害。它把本来应该是恣意汪洋的体现人类幻想极限的科幻小说,变成了一篇篇“命题作文”。在主题上,作为“苏联社会主义建设宣传工具”的一部分,在内容上,因为“科幻现实主义”的要求,小说中必须有足够细致准确的科学和技术细节。
卢基扬年科的科幻小说具有强烈的民族性和时代感,图为根据其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守日人》(2006)剧照。
星际世界的创作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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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科幻长期趋同化的创作方式,不可避免地导致其较少被其他国家引进,进而导致苏联科幻影响力的逐渐衰弱。不过,作为苏联时期最具国际影响力的科幻作家斯特鲁伽茨基兄弟,他们的小说最显著的特点,恰恰是跳出了这种“命题作文”的限制,来表现对人类、未来和宇宙的反思和迷茫的情绪。
在斯特鲁伽茨基兄弟最具影响力的长篇小说《路边野餐》中,就呈现出了一幅与“科幻现实主义”所描写的美好愿景完全不同的景象。
小说《路边野餐》封面
在《路边野餐》中,一切都显得破败、残旧,人们浑浑噩噩,毫无干劲。书中的主角瑞德,更是个充满缺陷的“潜行者”:他满嘴脏话,为了金钱不断进入外星人在地球上留下的“造访带”盗取宝物,还几次三番被捉住判刑。在故事最后,瑞德最终找到了传说中能实现一切愿望的“金球”。这位“利欲熏心”的“潜行者”许下的愿望显得朴素而博爱:“但愿每个人都自由、快乐,愿所有人都兴致勃勃、满载而归!”
这样“离经叛道”的科幻小说,在当时的苏联无法正常出版,却在许多科幻小说爱好者的半官方俱乐部中秘密流传。他们的尝试和思考,滋养了以卢基扬年科为代表的下一代科幻爱好者,为苏联解体之后的俄罗斯科幻播下了最初的种子。
苏联科幻之父鲍里斯·斯特鲁加茨基
随着苏联解体,俄罗斯的科幻小说的定位开始发生变化,市场利益和商业需求被放在第一位。俄罗斯科幻逐渐回归通俗化的类型文学。
作为当代俄罗斯科幻第一人的卢基扬年科,他所创作的很多科幻小说,虽然在故事上显得很“通俗”“易读”,但仍然体现着卢基扬年科对苏联历史以及俄罗斯未来的思考。